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张爱玲这里是五月的阳光，质感和温度都是软绵绵的境地。当初，那个着一身华美旗袍的女子，对着阳光里鸦片的烟雾写道：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她的《小团圆》摊在我的膝盖上。我能够清楚地认知到一点，她的一生是一个需要读两遍的故事，一遍用来记住情节，一遍用来哭泣。 我在十四岁那年遇见她，窥见了她的岁月。那时我在学写簪花小楷。读到《天才梦》时，我内心欣喜，拿了笔细细密密地抄录。现在那些纸张泛黄微糙，久置不用，已有了霉味。我被她的优雅的文学气质所吸引，对那个产生她的年代充满了希翼。 我曾去过一次上海，那是一座繁华富丽的城市，有年轻的生机。多年之后我看到，她说，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各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她说上海的奇异智慧。我无法感知她的心思。胡兰成形容她是世变的感知。天才少女的独特心思，她在那个上海滩的瑰丽舞台上歌尽人生风月。她在上海与胡兰成素面相对。胡兰成懂得了她。她却懂得了上海这个城市，甚至是那个时代。她可以在流云里浅浅微笑，在浮世里敛目轻摇，踌躇于过往，尔后寂寞地行于前方，转身回眸，淡烟疏柳处，秋水望断，白影寂寥。她这般托付，这般地期望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我想，他至少也该对得起，给她浅薄的喜欢。只要他借她满树繁花，她便可赠他天真明媚。我读到墨粉打印的那句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我眼底的温柔突然泛滥开，在阳光下变成了一种绕指缠绵的疼痛。 二00八年的那个盛夏，我带着厚厚的行李去了香港。我怀着对探寻她踪迹的想法和莫名的感觉，去了那个地方。我想看一看，她读过大学的城市，以及成全了范柳原与白流苏的倾城。曾经仰赖着生存的故事，曾经在夏日的烈光下抬头仰望，曾经踽踽独行过舞曲般的路程，被放在褪锈的锦盒里燃成灰烬的红色杜鹃，它在幻灭里殆尽，在篝火里重生。曾经陪着她远走高飞，曾经放弃整个世界的骄傲，曾经蔓延过良辰美景的记忆，曾经在花样年华里一晌贪欢。终究只是一场太过长久的梦。我在海港城附近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她梳着清爽的发髻，却给我很惊艳的感觉。周围有很多的珠宝分店，密集程度还是让我吃了一惊。里面的射灯，有欧洲古典的味道。过马路的时候，我看到对面的大型广告牌。黑底白字，简单，却是我喜欢的风格。远远看过去的时候，它象一个电影画面。有我喜欢的气氛和味道。我体会着她对这里的感情与难言的依恋。到底是她所感到欢喜过的城市，每个地方，再怎么的华贵，都有深厚的港式腔调。看到一座天桥的时候，我想象她靠在一旁栏杆上的身姿，该是怎样的孤傲难自弃。 她是在另一个城市里，以为相似的日子会一直铺到天荒地老，却忘了所谓水样流年，想念的在乎的尽全力保护的终有一 天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画上句号。然后她在这里，故作遗忘。我在香港的书店里看见了她的繁体字印刷的书。扉页的那一句我读过无数次：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我在慢慢地懂得她，一边懂得，一边感觉到人世渴求的平凡幸福。 在香港的最后一个晚上，我梦见了她。梦里的她，眼角有浅浅的皱纹。可她仍是绝丽奇艳地笑着，雪亮雪亮的眼神。像是电影的结尾处，模糊了起来。我快乐地叫起来。我在这里呀，我在这里。她走过来，牵起我的手，我抬头看她，仿佛是一个故人。她有一个苍艳的梦，我也有一个清丽的梦。 我在日渐长大中体会到上海之于她的意义。去年八月，也是在夏日。也许是因为我觉得她的生命本身就是夏日的绚烂刺目。我坐着火车再去上海。曾经年少的她烂漫的她叛逆善良的她，如今化作传奇的她。在我心里。还是一样的二十四岁的纯白，我从车窗望出去，于是天空绚烂，芦苇流连。 我对她的感觉，是清晨铺遍天空的旖旎的云彩同硕大的红艳艳的牡丹花朵。她是隐匿于书籍之后的我的老师。我无法完全理解她，但也无法不被她吸引。声音携带着光慢慢固化成碎屑，经过多少个酝酿的时日后它们羞赧沉积。连路过的游雨，或许都比任何他人更加明白她。也许五十年之后，我躺坐在落了一地粉红蔷薇的蓊郁之下，鬓角的细纹铭记着清澈流畅的回忆，我可以细数我所明了的她的故事，看那些肆意恣睢的花样年华。提到她，是亲爱的爱玲。这便足够了。 我懂得你红尘这个词的含义了：少年两情相悦，不识愁滋味；壮年两地相爱，惹了一江风雨，千场旅恨，万种离愁；到了暮年，红颜弹指老，芬芳鲜妍只剩下那些曾经的旧梦，于是，拾线，穿针，贴旧梦。春风短，岁月长；衣裳薄，思念厚；梦痕浅，情意浓。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人生的晨钟与暮鼓早已响彻时空。当初的爱与恨，都已倾城。

浙江省上虞春晖中学高二10班 叶焯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