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手,拿得起粪叉,舞得了笔杆。
爷爷是一个农人,他常常“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却从没有过“草盛豆苗稀”。因为他精通耕种之道,不滑不懒;最重要的是,他施用农家肥。每天晨曦初露,爷爷便背一竹篓,操一粪叉,游走于村头巷尾,捡拾牲畜秽物。及至天一放亮,村郊不上不下地被飘来的炊烟裹住,爷爷就回家。奶奶摆好了早饭,小米粥、馒头、青椒、拍黄瓜!呼噜呼噜喝完汤,顺便踢走死缠脚下的巴儿狗……偶尔奶奶也夸一夸爷爷捡来的大粪:“这肥好,臭!”老头老太太对视一眼,笑了。
爷爷曾是个大学生,当官的,有过出息。太爷爷共有六子,本来都该安安分分做个小农民,但爷爷不。他天分异常好,私学,中学,及至大学,都是一路直上。后来当了小官,虽不大,但在镇上也算是有头有脸了,在村里更是红极一时。眼看升官在望,爷爷却收拾行囊,携家带口,回了村里。村里人都表示理解:“对喽,农民好嘛,看看庄稼看看草,啥都不愁。”
村里人称赞爷爷的农活,还敬佩爷爷的书法。逢年过节,红白大事儿,都找爷爷来写字儿。不必狼毫,不必端砚,更不必宣纸——乡下人也不懂欣赏这个,但他们都知道爷爷见多识广,高文凭,有技艺。对于求字之人,爷爷总是来者不拒,放下粪叉,洗手执笔,挥洒而下。当淳朴的邻人拿到字后,喜悦之情全溢于脸上,总想夸一夸这字儿——就像汪曾祺笔下的乡亲们一样:“这字儿好,真黑!”我是爷爷的长孙,却去之远矣!常问爷爷:“您咋就愿意做个农民呢?”他总会拿他喜欢的文人汪曾祺做例子:“你看啊,老汪这人写文章写得好。俗而不厌,多而不滥。为啥?他虽是文人,却也近于农人。勤恳、淳朴、达观。”我点头:“是啦,他也掏过粪,而您是叉粪。又都是执笔之人,又都上过大学。您和汪先生差不多嘛!”爷爷很得意我的说法,却仍摆手不赞同:“有一点不一样,他种地不如我。”奶奶看我们爷孙俩笑闹,总是很无奈,叹道:“这老头子。”
我不知道我何时会有这种高度,更不知道爷爷眼里的世界是怎样,但我深知,爷爷表现的那些,才是人们应该追求的粪叉和笔杆共存的境界。
平淡而知足,是爷爷的智慧。
故乡在建造“宋城”。城墙高耸,旗帜飘扬,徽派民居古朴风雅,青石板路锃亮光滑,乍看似有唐宋遗风。
但这样的“宋城”已然太多。如今的城市,有山便是山城,有水便是水乡,神州大地上涌现出无数的乌镇周庄。风情不同,特色各异的城市渐渐失去辩识度,怨不得余秋雨先生在《文化苦旅》中呐喊:再也找不到慷慨的遗恨,只有几座既可休息也可凭吊的凉亭。
城市雷同,千篇一律,景区相似,粗制滥造,不禁发问: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化与智慧,难道被一些人尽数使在炮制城市上了吗?
我想到了布拉格。
看似高贵优雅的“天鹅绒革命”曾把这里的一切冲突得茫然不知所措。而布拉格拒绝政治游戏选择生活的艺术。她明白外来的蛮力终究泯灭不了美丽。尼采说:当我想以一个词表达神秘时,我只想到了布拉格。她是德沃夏克的指挥棒是波西米亚的水晶。
《基督山伯爵》结尾讲:人类的一切智慧都蕴藏在这两个词中:等待和希望。在布拉格,智慧使她等待,坚韧充满希望。
足够忠贞的布拉格,横亘在欧洲动荡的历史中,沉静而安恬。足够智慧的布拉格,拒绝每个时代的粗鲁,独自美妙,只留下天涯友人虔诚的膜拜。
反观当下,竟有张家界的山峰因好莱坞电影而易名。环顾左右,“英伦风情”、“巴黎之光”的建筑填塞了许多城市。不禁恐慌,外来文化的渗入竟已深入骨髓了吗?它塞住了灵动的气息,篡改了城市的脉络,上海弄堂,北京小巷,它们仍旧无恙吗?
联想到捷克的知识分子,即便家园荒芜,依然拒绝德国纳粹的文化入侵,拒绝抹煞他们的城市记忆。这种果敢和决绝,不禁让人心弦震撼。
我们中的一些人,其智慧是否仅仅浮于表面?从小时的奥数金奖到成年的勾心斗角,这样的“智慧”恐怕缺乏筋骨。诗人科勤律治说:“心灵仍需要一种语言。”我们的城市也需要一种语言,一种特立独行的智慧,这种智慧贯穿整个城市的脉搏,千百年屹立不倒,生生不息。
《道德经》有言:“大辩若讷”。可惜窗外,城市改造的轰鸣不绝于耳。而布拉格不说话。
汪曾祺先生写过《葡萄月令》,似乎只要缀上“月令”一词,便可以附庸先生的风雅,也能智慧一回。昨天是芒种,蚕老麦黄一伏时。庄稼人是要有智慧的,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获,得有讲究,乱不得。
惊蛰了。
“惊蛰”怎么看都是欣欣向荣的一个词。庄稼人要抽出时间“松土”,憋了一个冬天的黑土地,已经等不及了,急着出来透透气。春耕开始了(也有春分的说法)。
从清明到端午,庄稼人就一直忙。浸稻芽,做秧畦,收油菜,育蚕种,讲究的就是一个“次序”。这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规矩,几千年耕作经验的积淀与升华。村中,要每家每户地仔细叮嘱。
“芒种”这个词真好听。
大约在六月份,草莓地里会莫名其妙地生出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子。这种发现,谈不上智慧,只是一种经验之谈。不要着急,也不必时不时去看。待到乌猪子过江了,躲的、藏的,虫们都会溜出来。用纸盒子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到远远的一处荒田里去。
踩死它?哪能呢!庄稼人讲求佛性,相信生死来去自然,打扰不得。奶奶年纪大了,却不忌惮生死。“七十二,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耕作了一辈子,奶奶竟有些看淡生死的大智慧了。
小孩自然没有这般境界。从桑叶腋间坠出的桑树果子,一大把一大把的,由青雪雪、黄澄澄、红扑扑、紫莹莹,变得晶莹透亮,乌紫乌紫的,像黑玉。桑叶伸伸展展,桑葚清清凉凉在底下荫着凉着偷乐。小孩真馋!一个孩子像猫一样攀上树,吊弯树枝,底下的小孩便忙着摘桑葚。吃到嘴唇发紫,被妈妈拖着去河边洗。小孩也不忘显摆自己的聪明。
夏至来了。
田里要浸水。不大会儿,蚯蚓摇头晃脑地爬上田埂。又不大会儿,你再回来看看,田埂就满了。这些蚯蚓也聪明得紧呢,这是一种本能。水汽泱泱。
庄稼人将脚探入水中,凉丝丝的。田里有些许零星青白色的碎瓷片,也不要紧,庄稼人脚底的老茧厚着呢。还有水蛙,我们这里称“蚂蝗”,不再多提。傍晚,晚霞像火红的枫林漫天舒卷。
这是怎样的景象!
大暑前三天后四天不能浇粪。
有人瞧不起庄稼人的愚钝,我却不这么想。二十四节气,吃桑葚的孩子,还有我的奶奶,都是有些智慧的,就连大自然里的一花一草,一虫一鸟,又何尝没有智慧?
真愿意做个庄稼人。
当一个人读破万卷书,可以悠然吟出意韵深远的佳句时,我们便说他拥有了智慧;当一个人阅尽沧桑,可以淡泊而傲然地生活时,我们也说他拥有了智慧。智慧作为人内心的闪光,总是呈现出五光十色的缤纷光彩。
智慧可不是投机取巧的小聪明,它是因洞察世事而具有的眼力。卞和透过粗糙的石坯见到和氏璧,这就是火眼金睛的智慧。在人世间的纷繁复杂间一把抓住事物的本质,认清事理的真相,条分缕析,抽丝剥茧,让快刀斩开虬结的乱麻,这便是“世事洞明皆学问”的智慧。
智慧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蛰居,而是艺高人胆大的能力。在一个从眼镜度数判断学历深浅的时代,智慧总被人误解为文凭的多寡,知识的乏与盈。智慧不是学校教育中书本的内容,它与知识或有关系,却并不等同。王熙凤身为刚出阁的少女,论学识必不如林黛玉渊博,却协理宁国府将事务治理得有条不紊。反观如今层出不穷的“专家”,知识有余,常识不足,实践能力低下。智慧的能力往往存在于社会交往与自我生活中,那些在生活中游刃有余、井井有条的人,想必都是些身怀智慧的人。
最高明的智慧,并不存在于史书中跌宕起伏的英雄人生,反而存在于藉藉无名的布衣百姓身上。智慧到了这种地步,已然接近自然和哲学。青山绿水中的简陋居室,渔樵江渚的朴实生活,摒除了逐鹿中原的刀光剑影,余下了清贫安逸的闲云野鹤。古代德士向我们展示了什么是超凡脱俗、超然物外的智慧。如庄子所云:“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当一个人的心灵可以遁于世俗、融入宇宙时,这种糅合了静与慢的心态与生活,就是智慧。智慧至此脱掉了华贵的外衣,露出了亲和质朴自然的真实面貌。人人都向往这种境界,但大多数人都还未来得及拨开心头的迷雾。
“什么是智慧”的争辩绵延千年,智慧的内涵无限地拓宽。今人窥古人的书卷以收获智慧,成了一种时尚捷径。殊不知这样的体悟或许只是入门。智慧早已超越了文字,它事关心灵,事关生命,它瞄准的是一个圆足的灵魂。
我久久凝视那一幅《麦田里的乌鸦》,压抑的色调,深邃的意境,以及脑中吃过一声枪响——那是梵?高最后留给世界的警世格言,他说:“拒绝平庸!”
这个誉为“补向太阳的画家”离世前世界的就是这样一个暴死而突兀的手势。举枪,是他对自我意识完整的成功捍卫:举枪,是他对平庸生活的勇敢否定;举枪,是他无可奈何地用所谓消极的方式作出的对这个世界的积极反抗!
这个生命在阿里小镇的红头发荷兰男人是一向与别人不一样的。他不被富商的金钱诱使去画自己不想画的,他不听别人的劝说改变风格而总是一意弧行,他不随大流和别的画家一样创作贵族、富人需要的表现奢侈生活的平庸画作。
他拒绝平庸!
也许梵?高不是最优秀的,但他是最独特的。他仿佛是龙身上的一片逆鳞,闪烁着独一无二的光芒。在甚器尘上、糜烂之气泛滥的欧洲,他是清凉的风。他创作出属于自己的印象画风。不同于莫奈的温和宁静,不同于塞尚的写实平稳、梵?高更以最不循规蹈矩的精灵,在艺术的殿堂自由舒展,发挥自己无与伦比的创作激情。
他彷徨过。画作因为格格不入时代的洪流而一幅也卖不出去。没有其它技能的梵?高难以生存。幸而有弟弟提奥,他的无私奉献与支持始终支撑着梵?高努力与这个平庸的画界做斗争。
拒绝平庸需要足够的勇气。
也许有人挣扎过拒绝平庸,却最终被流言或因内心不够强大而屈服于平庸。这时候,坚守住内心高地而带来的强大魅力熠熠闪光。梵?高的《向日葵》色彩明丽,我想到武侠小说中的一位饱受争议的人物——杨过。他拒绝成为郭靖那样“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宁愿在人间帮扶百姓,除暴安良,内心中也是有强大的力量。
拒绝平庸需要一定的才情。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地说出“拒绝平庸”,因为拒绝就表明你决定为这个世界带来不一样的色彩。梵?高做到了,他挥动画笔带来一幅幅令人惊艳的画。我领略过《紫鸢尾》的风采,这种形态奇特的花是法国国花,原本是优雅高贵的,而梵?高却画出山间一丛鸢尾的凋零枯败,拥挤,杂乱,是繁盛之后的意兴阑珊,别有一种妖治的美。
拒绝平庸带给我们多少摄人心魄的震撼。当梵?高死后画作在200年后公开,世界为之惊艳。真正好的作品不会因为一时的世人无法接受而永被湮没,而真正与平庸斗争的战士却已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只立于历史的另一边,颔首微笑。
诗人北岛喝出:“告诉你吧,我不相信!”拒绝成见,拒绝既定规则,拒绝那最默默无闻的路人甲:平庸。
让每一颗星在夜空闪出最亮的光泽,让拒绝平庸的光芒似太阳普照真理人间。
在我小时候,蝴蝶是随处可见的,可是,在现在,我发现蝴蝶不见了,我以为是因为我们人类对生态的破坏,蝴蝶灭绝了,对此,我一直深信不已。
因为蝴蝶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为物种的消失而痛心,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蝴蝶都躲进山洞了。是高考救我出泥潭,我永难忘却。
我不知道是探险家在装逼呢,还是出题老师在装。人类肆意破坏了整个地球,却强拉几只不会说话的蝴蝶来证明自己爱护环境。你看你看,我们发现洞里有蝴蝶 就退出山洞了,多么伟大、多么圣洁。我要是蝴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我躲进亿万年没人到达的山洞,还是躲不开你们,我一定要改改我的食谱,先咬你们几口 再说。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羡慕起蝴蝶来:它们的翅膀不大,飞不高飞不远,却可以飞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躲起来。可是我每天呼吸着有毒的空气、喝着致命的牛奶、 吃着农药超标的大米,我却无处可躲。关键是,环保局每天说环境是合格的,尽管他明知落水的人还没溺死就先毒死了。统计局还替我说我对生活非常满意——貌似 只有满意、很满意、非常满意可选,就这点可怜的选择权也没有给我。
小蝴蝶们很不容易,因为我知道蝴蝶年轻的时候是毛毛虫,它们要吃叶子长大。后来变成蝴蝶,它们要吃花粉。漆黑的山洞里有没有叶子和花粉,这个只有环保 局和统计局知道,据我所知是没有的。蝴蝶们终究放弃了对鲜花的热爱,就为了寻找一片净土,而今年的高考作文恰恰说明蝴蝶白白做出了牺牲。
而人类最引以为豪的“壮举”就是去登山钻洞,美其名曰征服自然,以证明自己是地球的主宰。那些没办法上天入地的,就选择在寝室里杀害同学,同样证明了 他的牛逼。探险家们大概也被当局忽悠瘸了,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对环境破坏得还不够,其实我们随时随地抬头看看天就知道我们的环境是什么样子。你们要真的珍 惜环境,就给我好好呆在家里,别去那些属于动植物的家园。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人类至少还有一个地方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那就是考试在线网。不管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比如安全生产事故,或者交通意外事 故,常州宣传部那帮无知的猪头就开始“净化网络”,要求不得发表。之于为什么交通事故不可以发表,他们自己也不懂,只好装懂。于是“只发通稿”成了他们的 口头禅,法律不是挡箭牌,只发通稿才是。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考试在线网成了人类社会最干净的场所。
我终于不需要去羡慕蝴蝶了,因为蝴蝶穷极一生去寻找净土依然不可得,而我却在常州宣传部帮我营造的净土里自由呼吸。我谢天谢地,阿门!蝴蝶们躲到了更深的洞穴!
夏雨初霁,于校内一棵不知名的老树上,拾得一只蝉蜕,很好的中药。
一颗露水滚落。就着千千万万露水的光芒,我看清了这只晶莹剔透的蝉蜕,这是一间寂寞的空屋,惹人怀想蝉那令人敬佩的、生命的智慧。
如同大自然一样,智慧也有其自身的景象。智慧即是一间寂寞空屋,不盘花簇锦亦不金碧辉煌,只如蝉蜕一般在灰色的雨幕中微微闪耀着一星光华,于漫漫长夜中点燃了一豆灯火。
寂寞空屋,耐得住寂寞亦拒绝悲凉。蝉之生命有限,于阴暗潮湿的地下蛰伏数载只为了一个夏天。数千个寂寞长夜它们无言熬过,待到一朝羽化,便成为盛夏最出色的歌者。这时,它们的生命已然垂垂老矣。人之老年,免不了自怜自哀,忧伤慨叹,哪里来的心情唱什么歌呢?可蝉偏不。“乌发如银”的时节偏要日日欢歌,这便是生命的大气度。
寂寞空屋,可有形可无形,是一个人此生生命存在的证据。人之智慧便在这空屋中岁岁积淀,蕴于血脉的最深处。项脊轩,旧南阁子也。这是归有光的寂寞空屋。室仅方丈,容不下金银珠宝亦容不下繁华如梦,容得下的仅是那一份割舍不断的回忆。“某所,而母立于兹……”归有光在这里读书成长,身后有母亲嘘寒问暖的身影。空屋虽寂寞,此心却温柔,体察父母亲情,就是我们最平实的智慧感悟。
寂寞空屋,给高蹈以平实,给浮华不定的心灵以脚踏实地的依靠。史铁生活到最狂妄的年纪上忽然残废了双腿。他的世界,从此不再有欢笑嬉闹。他走进地坛,走进百代帝王家遗落下的那一间寂寞空屋。他看见叶上阳光、花间蜂蝶,他听见这世界繁华落尽,生命一如往昔的答案。“死亡是一个必然来临的节日”,史铁生如是说。他的生命于此一间寂寞空屋中褪去了年少气盛,褪去了高蹈与不切实际的幻梦,他拥抱敞开的生命之门,成为智者。
人活于世,往往被各种各样的幻光所眩惑,心灵与智性迷失在追逐所谓天堂的路途中。其实,“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坦途。”我偏居一隅,独拥这一方智慧的寂寞空屋,我已在天堂。
妈妈对爸爸的评价:平时挺精明,一到钱上就犯浑,只知道乱花钱,败家。
可不是?打我记事起,买房子、搬家、卖房子就成了常态,少说也换了四五个地段。若家底殷实犹可说,可咱家却刚达小康。几番折腾下来,已经举了不少外债。
爸爸和财务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跟客户谈账目时几百万的数目也得精确到个位,如此细致的人儿怎会连家中的存款、经济状况都不清楚?莫非真如“清官难断家务事”,对外精细了,对内就糊涂?我有些不明白。
不过细细想来,爸爸几次一意孤行决定买下的房子,其位置都有点名堂。譬如上小学一二年级时,我家的房子择在镇中心,虽然位于中心,却拥有罕见的静谧,大概是与喧嚣马路隔着几幢楼房和一片树林的缘故吧。看着远处人来车往纷杂不已,耳畔却时常闻见群鸟啁啾似在欢腾。年纪尚小的我,不懂得“大隐隐于市”,却在这明媚的阳光中领略到静的美好,收敛了顽皮和野性。
上初中时,爸爸看上了一处邻近学校的房子。地理位置虽然不错,价格却出奇地高。大概把家里百十平米的老房子卖了,再垫点钱,才换得那六七十平米的新居。那关口,爸爸打开家里的存折算了一下,又带着笑容对外借了点钱,就轻飘飘地将钱交给了房主,全然不顾一旁闪着噬人目光的妈妈。后来的日子,我们一家度着有史以来最难熬的时光。但多亏了这一决定,每逢冬季,我不必在寒风中赶远路,缠人的支气管炎不再发作,平安地度过了初中三年。整整三年。
唯一一次让我不满意的新居,便是高中时代的房子。为了延续初中的传统,父亲仍在学校旁边找了间房。但我搬进去一看,却比初中的更狭小、更简陋,网络、电视全没有,平日用来消磨时光的手机也只好交出。高中三年的色调,变得乏善可陈。听着我倾诉满腹牢骚,爸爸只在一旁呵呵一笑,说:“现在啊,还是艰苦点吧。”说来也怪,一些过去的朋友遇见了我,却惊讶往日颇为散漫的我多了些沉稳,啊,兴许真的长大了呢!
高中的生活,终于迎来尾声。一日,我与爸爸闲聊:“爸,以后还搬家么?”爸爸意味深长地答道:“你走了,就不搬了。”我默然。忽地明白,父亲的多次搬家或许仅仅是为了我吧。
我想,妈妈评价爸爸“花钱发昏”,可能有些道理。但是,这种行为如今看来却蕴有某种智慧。只不过,这智慧被爱包裹起来,深深地、悄悄地藏在这房间里的某处罢了。
岁月的车轮在人生的道路上辗过,深深的皱纹诉说着爷爷的人生,体现着纯朴的智慧。
一、牛耕
“呦喝,呦喝……”爷爷沙哑的呼声在空旷的地里显得格外清晰。天上乌云开始汇聚,要下雨了,我忙跑到田埂边。“爷爷,快回来!”“知道了,就这一块了,耕完再回去。”话毕,又吃起了呦喝声。天空果真飘起细密的雨。爷爷回来时身子已湿透,脚上沾满了泥。“爷爷,你把牛卖了吧,这牛都老了,耕地太费力了,现在有机器,很方便啊。”我望着爷爷,说出心里的想法。“小丫头,这牛耕虽然慢,也是老祖宗留下的法子,适用啊。趁爷爷还有劲,多耕些地,比机器耕得细呀,也不伤地。”如今,村里只剩爷爷这一头牛了,也只剩爷爷一个人还在用牛耕地。望着屋外的雨,我明白了:“智慧是一种历久弥新的经验。烟雨蒙胧中,一人一牛,多么和谐,多么自然。
二、珠算
“得咚、得咚……”爷爷撑着老花眼镜,拨弄着算盘,时不时地在小本子上记些什么。“爷爷,你在算账啊,我帮你吧。”“小丫头,你能帮我什么,你会用这老算盘吗?”爷爷笑着向我挑眉。“我用手机帮你算,你报数字就行,不比你这快嘛,而且又准。”“哎,你就不懂啦,你那新鲜玩艺我这把年纪学不会了。这老算盘倒好用,爷爷教你算吧。”“不要,我看着就晕了。”爷爷低下头去,眉头皱昆,自己又开拨。我偷偷地用手机计算,发现爷爷的结果那么精准,条理清晰。我明白了:智慧是一种熟能生巧的能力。一人静坐,手指拨弄,那般淡定,那么稳重。
三、戏曲
静夜,凉风习习,微弱的星光陪衬皎月,酒下清辉。爷爷在门前的老槐树下,抽着旱烟。“爷爷,夜晚天凉进屋睡吧。”“丫头,坐这儿,这点凉,爷爷还受得住。”“那您讲故事给我听吧。”“故事都给你讲遍了,没了呦,爷爷唱歌吧。”爷爷清了清噪子:“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转保定乾坤……”爷爷的歌声并不动听,却带着莫名的心颤、悲凉。望着爷爷皱纹间的无限认真,我明了:智慧是一种净化了的境界。一人一曲,那般投入,那么融和,在月夜下格外协调。
大跃进时期,朱东润老先生作为复旦中文系主任,自然被推上讲台作“多快好省”宣言。可是老先生却牙根紧咬,面色难看。简直要上刑场似的,支吾了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原计划五年完成的三本书,现计划三年完成!”话音刚落,台下便是一片哄笑之声。“太慢了!”可是老先生的倔劲却上来了,说什么都不肯再让步:“不行!不能再少了!最少三年!”
这若是被日码万字的当代作家看见了,怕也是要笑掉大牙的。何必这么“倔”?何必跟“效率”较劲?简直是一根筋!
的确,对于讲求效率的智慧的当代人来说,这样的做法,实在是不知变通,乃至于冥顽不灵了。三年,岂止是三本,着作等身怕也不是问题。只要愿意“坐家”,轻敲键盘,日码万字也能轻松搞定。只是,如此随缘、如此写作,其成果怕也如稀释过的咖啡,醇香不再,喝起来恰如变了质的白开水。
同样“冥顽不灵”的,还有历史学家江衍振老先生。他曾一度名声鹊起,然而他的出名,却不是因为有多少的“智慧”,而是因为“笨”。十多年的时间,老先生统共写了三本书,加起来不过七十余万字,平均到每天不过百余字。然而,为了搜集史料,老先生访遍了各地图书馆、书库,翻阅了两千多万字的史料,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如此辛苦如此笨,甚至弄得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最终才有了那么一点老笨结晶。然而,这样的着作,定心读来,方知是“字字含血”啊!
二老的作为,认认真真地昭示:真正的智慧,往往始于“倔”、成于“笨”,在于甘坐冷板凳,倔傲地向浮躁叫板,坚定地从“笨”处着手。古人吟诗“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方才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震撼。然而,这种精神离今天的我们实在太远了。在速度与效率所带来的紧张与刺激中,精品之作也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不敢说今天市场上的作品全部流于平庸,但在市场利润的引诱下,可以肯定的是,有一部分,甚至是一大部分作品,早已随浮华而去!“流水落花春去也”,这流失了的春华,恰恰是我们最可珍惜的“智慧”。
什么时候,我们的作家能够再一次手拍胸膛,咬牙切齿:“不行,最少三年!”?
中国古代戏曲中“水词”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水词”便是废话,《西厢记》中“开言有语叫张生”,“开言有语”便是水词,没了水词,音韵不谐,听着也就不美。汪曾祺曾经提出将水词编写整理成册,以供研究。
中国人的骨子里蕴藏着一种不紧不慢的智慧。从舜至成汤以来,强大的民族经验赋予了华夏子孙细细思考的能力,濡养出如同老者一样耐心的智慧。
从前啊,女孩子会小心翼翼地聚拢起花瓣,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将其磨成细腻香甜的胭脂;母亲手中的青红翠绿金丝黑线细细缠绕,打出梅花结或是菱形络子;工匠们会为桃木的窗户、衣边的滚子设计上百种图案,只为保证一宅人、物的美。
对美的执着乃至苛刻的追求,使以往的中国人从不缺乏耐心的智慧。中华的文化亦是一脉相承,不似意大利,他们从罗马的废墟上建设了自己的家园,而语言文化却与罗马毫无关联,所以当他们自称为“罗马人”时,拉封丹的驴子笑了。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当下的人们对那些细致且耐心的景象视而不见。木心先生在酒馆看见伙计往黄酒中加糖,便感叹江南不在。旧时黄酒是不加糖的,如今的人们已无耐心去细细品味酒中的苦涩和香甜了。若是有一天,我们只得称那些一笔一画勾勒出百子图和年画的人为“他们”时,又有何证据来告诉世人我们是华夏子孙?
西塞罗说:“我喜欢青年人有老人的智慧,正如老人有青年人的智慧。”
作为一个古老的民族,华夏的大地上洋溢着蓬勃的朝气。而值此发展腾飞之际,我不禁要善意地提醒:中国,咱们慢慢来。
时下中国,百年来的自卑、自尊、憧憬与焦灼使人们迫不及待地去迎接那似乎必将到来的一派歌舞升平。我们似乎渐渐失去耐心,失去沉稳,只因一些同胞失去了对传统文化的记忆。轮船、高铁、飞机,科技的进步使天涯比邻,经济的签约日益频繁,而谁又能保证,那些“合同”比孔子木车上的典籍更使人信赖?
我们是否还有耐心,冷静地对待发展,放缓“席不暇暖”的脚步,盘点古典文化,重拾耐心的智慧?如果不能,来年祭扫时,牌位上就会出现一个和蔼的老人,笑问:“你是谁?你从哪儿来?”
中国,咱们慢慢来。
小巷的深处是家面店,主人是位老人。
老人一头白发,精瘦。当他悠闲地坐在门前台阶上抽烟时,透过那飘缈烟雾,我分明从他浑浊却深邃的眼中,看到了人世沧桑。
面店是没有招牌的。每当清晨,小巷的人们尚未起身,面店的门就开了。那面香,便从小门中涌出,漫到每家的窗台。于是,人们被香味从睡梦中拖也,走进小店,端坐于桌前,等待着自己的一碗清香。这时,我才洞悟:此店若有了招牌,便俗了。
小面店人少时,便由老人的儿子招呼着。人多时,就由老人来协调。每法上班族和学生党急着离开时,老人便向不忙的人拱拱手,道个歉,那人定会爽快地答应多等一会儿。我自然属于赶时赶刻的学生党,所以坐下来不久,便可获得一碗清香。吃完后,向周围的人道个谢,携着众人的善意目光走出去。迎来求学的一天。啊,有了这位老人,忙碌的小店始终不乱,时时溢出三分韵律,七分诗意。
每当有人夸赞时,老人可不会廉虚,总是热烈地应承,并炫耀自己的汤面——面条是自家手制的,鲁是到乡下的钓翁讨来的野生鱼,就连水都是从自家院子的井里挑来的。有人打趣:“老人家,你的秘诀都透露了,不怕被抢了生意?”老人却一笑:“哪里是什么秘诀呦,谁都知道,但有谁像我这样坚持几十年呢?”
老人的儿子也是厨师。熟客们会发现,父子俩的面颇为不同。所以,叫面时总要添一句:“老爷子的面”,或“小伙子的面。”至于我,编爱老人的面。老人的面筋道,叔叔的面偏软;老人的面,味轻,叔叔的面偏重。有人说:“小伙子的面是酒,宜趁热享用;老人的面似茶,宜慢慢回味。”的确,叔叔的面上会淋一勺虾子油,而老人却喜欢放上两三根香菜,几滴猪油。吃老人的面时,竟闻不到香气,惟有轻咬面条时,那香气才由面条的缝辽隙中迸溅出来。面条筋道爽滑,猪油鼓动鱼汤,鱼汤刺激你的味觉。老人的智慧,也许便是特灵魂留在面中了。
终于一日,小巷被拆,小面馆也搬到另一条小巷。临走时,老人让儿子给所有人端上一碗面,面上分明是三三根香菜和几滴猪油。老人挑了几根面,喝了一口汤,点点头说:“有三分意思了。”
后来,我又去吃一次面。老人已经不在,但叔叔的面里却分明有几分父亲的影子。至于在客人间熟念地招呼的,却是一位与我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了……
老爹并不是我的亲爹,之所以这么称呼他,纯粹是为了与我那亲生老爸加以分辨。
老爹是做杠秤的。一手老茧可见他技艺之精湛。没错,老爹已经出师四十年了。
老爹是拜师学艺的,听说这做杠秤的是一户姓胡的人家。本来是不外传的,可是到了这一代却突然没有了接班的人,只好收下了老爹和蒋叔。他们两个人性格完全不同,老爹呆板甚至有些迂腐,而蒋叔却对人曲笑逢迎。
他俩出师之后,在这一条马路两边各自开了一家秤店。一开始两家都红红火火的,可是日子一久,老爹的店面日趋单薄,冷清得有点凄凉,那褪了色的招牌即使挡在路上也无人问津。
一日,老爹看不下如此冷清的店铺,便关了门,信步走到蒋叔的店铺。进店一看,可谓人气兴旺啊!崭新而又鲜亮的招牌,更是让老爹心里一揪,既疑惑又羡慕。
老爹就呆在蒋叔家,一直到天很晚,蒋叔的店才平静下来。他俩在后院里摆上一桌小酒,边吃边聊。老爹有点羞涩地问:“师兄,你说我家店铺为啥那么冷清,眼瞅着就要关门大吉了。你的店,怎的就忙得不可交?”叹了口气,点了支烟,又给拧灭了。
蒋叔笑笑说:“你怎么就这般榆木脑袋呢?都说顾客是上帝,上帝叫你给他的秤少一两。你不能给他多一钱。你听他的,照做便是了。嗬,想起来了,有个大商家叫我出五十杆缺二两的秤,要不我分你一半生意?”
老爹听完,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喝完酒,朝蒋叔摆摆手:“那五十杆秤,你自己做呢!”
老爹的店依然那么冷清。直到有一天,听说蒋叔的店被人掀了,他才跑过去看看。蒋叔被堵在店里,落魄得像条狗。老爹问:“要多少才可以补救?”蒋叔说是四十杆秤。老爹回去一连几日黑白不分地赶,总算帮蒋叔还清了。后来,蒋叔的店关门大吉,他在一天夜里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老爹的店却日渐红火了。现在,每当有人怀疑斤两有问题,小贩们总是丢下一句:“这是老陈的秤!”那人便作罢了。
是的,老爹即老陈,名唤陈实。人们就敬重地这个“实”字。
满眼金黄的麦子呵!
但外公并没有笑。他干皱的嘴巴在风里微微颤着。风倒是清爽,可此时吹在他脸上,显得苍凉。天暗下来,灯光星星点点被夜引亮,风吹进外公心里,绕了十八个弯子愣是没绕出来。
收成好,麦子却卖不出去了。这对于农人来说,是无比煎熬的。外公是拿捏过故事的人,饥荒岁月曾经慢慢熬过,眼前的困境无疑打不垮外公。
外公并不识字,但不乏智慧。这智慧,常常从麦香里飘出。
金黄的麦子们很快被处理。它们脱去了壳儿被不停地、一道一道地碾压,变成碎儿,变得末儿。麦子粉出来了。
外公眉眼弯弯,喜不自禁。他征得家里人同意,买来器械,将麦子粉进行深加工,再出售。这样一来,麦子都能卖出去了。他还替村里别的人家加工麦子。小小成本,又做了好事,外公乐得自在。
外公留了些麦子粉,做成不同样的食品吃。虽是同样的原料,但尝起来还真是不重味,妙得很。
冬日的阳光斜斜地射进了院墙,腊肉香肠悠闲地挂在竹篙上晃荡,它们早已被阳光和风熏出了紧瘦的奇香。外公把秋天里收的麦子碾成的麦粉炒熟,又和上各种不知名的食材,做成他自创的糕点。一盘腊肉,一碟香肠,一碗外公自创小糕点,他的日子活色生香起来。
麦子卖不出去,外公用智慧将它们抬得高高的。麦子们也好不骄傲。可充满智慧的外公能改变所有麦子的命运吗?他总是叹气,可惜了这些好东西,可惜了他们在田地里弯得直不起来的腰!
他开始鼓动村委,将他的创意和想法带到更多的地方。麦子壳能做枕头芯,麦子粉能做蛋糕,麦子炒香了存起来做大麦香茶也是极有味的……他说得头头是道,他说得真诚恳切。他的不依不饶让我心疼起来,他的话里饱含了无奈与不舍。
他的智慧在麦子生长时一并发芽。外公不想辜负麦子,所以他得用智慧救救它们。
在后来的好几年,我闻到麦子香都能想到外公,以及从麦香里飘散出来的小智慧。
也深,也长,也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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