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曾经来过

无名日子的感触，攀缘在我的心上，正像那绿色的苔藓，攀缘在老树的周身。

一个星期天，我坐在月季下读《园丁集》，突然抬头看到月季浓密的枝叶间，竟然藏着一个精巧极了的淡黄色鸟巢。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过了半天，还是抵不住好奇，鼓足勇气把手探进鸟巢。

我会碰到什么？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还是不可思议的可怕的东西——毛虫或者别的？然而，手拿出来的时候，掌心多了一个小小的天青色的蛋，玉一样晶莹，居然是温热的。我心里涌起一种很奇妙的温暖，又将它放回去。

那年除夕，母亲在厨房里忙碌，饭菜的香味一阵阵地飘过来。我无所事事地趴在阳台上望着空荡荡的大院，平时的玩伴都回老家过年了，只有我们家永远都是在院子里过的年。“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这写的是梅吧，我心念一动，下楼来到那株腊梅前，闭上眼，凑近了轻轻地闻，清香沁人心脾。

母亲把晚餐都摆到桌上之后，我说，我要送你们一道菜。于是我从身后变出一个细瓷盘子，上面用菊瓣.苹果和菠萝精心拼出花形，每种水果间，点缀着一朵小小的腊梅。“这叫‘香冷入瑶席’。”在父亲的称赞中，我得意地说。

我说不出这心为什么那样默默地颓丧着。是为了它那不曾要求，不曾知道，不曾记得的小小的需要。

当我们长大以后，往往不再和自己的亲人那样亲近了，连蹒跚学步时已在父母膝上，趴在父母背上的感觉也会忘记干净。

我就不记得大了以后，什么时候还亲过奶奶的脸，和她偎在一起说话了，除了最后一天。那天晚上，大人们忙着办后事，奶奶静静地待在里面的房间，躺在她的床上，我陪在她身边，非常安心。我想起小时候和奶奶也是很亲近的，在她的身边，在她的怀里，把手放在她的手心里，在她白天的心思和夜晚的梦里。可是我长大了以后，忙了以后，和奶奶有什么时候，有怎样亲近过？

这是一种怎样少有的亲近！我蹲下来，把头伏在她的床边，待在她身旁，我觉得陪了她很久，虽然我很想陪她更长时间，但这已经是奶奶离开的最后的时候了。有好几年，奶奶除了过年过节出去吃饭，没有再下过楼。我曾想过如果可以给她买一个轮椅，就可以推她到外面走走，走到她工作过的学习，看一看从前住过的老房子；推着她到公园转转，在那里晒晒太阳，和别的老人聊聊——可是终究也没有做，使得她只能闷在高楼里，看着底下的马路和马路上走动的人，寂寞地想着老人的心思。那一天，奶奶下楼了，但不是去她想去的地方，不是去我想陪她去的地方，而是彻底离开家了……

再后来的日子里，在阳台上看到奶奶坐着晒太阳的沙发，我会走过去，坐一坐 ，想握住奶奶的手，想同她说话，哪怕只有一句话，哪怕只是听她说说话，还想摸摸她的白发，帮她梳理好，然后，挽着她，下楼去，可是沙发上空空的，那里已经没有奶奶了。

她的热切的脸，如夜雨似的，搅扰着我的梦魂。

阳台，阳光很好，我在沙发上坐着，想象奶奶就在身边，怀念以前她住在我们家时的一切。

我在整个家里走来走去。

奶奶在门口，我帮她换上拖鞋，脱下毛线帽。

奶奶在厨房，看着我洗碗洗盘子，总想插手帮我忙。

奶奶在洗手间，乖乖地一动不动，任我给她梳理头发，往她脸上涂多多的宝宝霜。

奶奶站在阳台上，坐在花花草草面前，那一刻亦是生机盎然。

奶奶在卧室，我把毛衣捂在她肩头，把被子给她掖好。

奶奶在这里，奶奶在那里，到处都有她的影子，我听见她的话声。

我听得见她的声音，我看得见心里所想的一切。我想像奶奶就坐在我身边，可是太迟了，太短了，太少了，遗憾太多了。

我又伤感地坐在阳台的沙发上，怀念奶奶以前在我们家住的时候的一切，绝对是一刹那、一瞬间。

长大是一瞬间，变老是一瞬间，漫长的相聚其实是一瞬间，突然的分别更是一瞬间。

我再归来，花已干了。小草开过花，声音一定很动听，样子一定很优雅。我本来能够听到、看到的，我却没有。我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也许在花开时，我在旅途，在哭泣，在教室里想着什么事情呢。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他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